怎么又饿了

谁能莫名其妙给我做满汉全席

 

【恺楚】CIAO

看得很难过,哭了一下,语言风格上蛮原作味的…真厉害啊

一灯长明:

除草


给龙族吧刊的稿子……两年前的文了……


 


 


 


——意大利人用ciao同时表达你好与再见。


 


1.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很早。


还没到五点,街边的灯已经陆陆续续亮了起来,暖黄色的灯光被捏碎,自指缝间流泻而出。 


恺撒一路飙车,难得目的不是酒吧,而是水族馆。


加图索家名下的水族馆十分愿意给未来家主行个方便,恺撒全没费力晃进监控室,在第三排屏幕上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楚子航拿着硬皮记录本,和玻璃后头一只白鲸大眼瞪小眼,圆珠笔在他指尖打圈,旋转成灰黑的影。


他在二年级选修爬行动物学,现在选修海洋生物。


基本上都是些安静的滑溜溜的动物,远不如鸟类来得有趣。


恺撒不太能理解他的思维,不理解他非要大老远地跑来水族馆做记录,就好像楚子航不能理解恺撒很多时候大半夜喷上香水穿上西装出去喝酒的行为。


不过他们而今还是伙伴——应当说是好对头,两个巅峰的王者,颇有些知己知彼惺惺相惜的意味。


反正恺撒是这么想的,不管楚子航有没有同样的感受。


他翘起二郎腿,身子后仰,打量屏幕里的楚子航。


黑发的中国人被包裹在普蓝色里,背着一个黑色加长型网球包。他在本子上快速写下一行字,尔后合上本子,抬头朝着摄像头的方向瞥了一眼。


楚子航的目光一向是沉沉的,像看不见刀光的刃,譬如说二战时期的战俘刀,偏偏锋利之至,一刀切入血肉命中目标,不给任何闪躲逃脱的机会。


他做了个下楼的手势。


还挺敏锐。


 


副驾上摞满木箱,楚子航迫不得已坐到副驾上。


他对恺撒出去来一杯的提议明明是拒绝的,但面对金色毛茸茸的意大利人那中二又傻逼透顶的笑容,实在说不出拒绝。更多的成分是好奇恺撒发了什么神经专程跑到水族馆找他——中二病少爷一向讨厌他这种面无表情独来独往的人。


当然要是他知道路明非和芬格尔两个猪头在论坛上发了什么丧心病狂损人形象的内容,楚子航绝对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和恺撒出去浪。


楚子航理了理衣服下摆,将本子搁在腿上平视前方:“除了任务,我想不出其他能让你专程跑来找我的理由。”


恺撒叼着他的古巴雪茄:“没任务。”一面按下车前的播放键,“纯粹想来而已,虽然我极度反感你们这些冷冰冰的自以为是的人,架不住心血来潮。”


“去哪。”楚子航听惯他此类评价了,懒得争辩反驳。


“CHEERIO.”


楚子航挑了挑眉,沉默。


“我喜欢那里的氛围,”恺撒腾出一只手十分轻佻地打了个响指,“大厅够疯狂糜烂,后厅够奢华高贵。”


“嗯。”楚子航应了一声,打开手机,给苏小妍发日常报告。


“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楚子航不置可否:“你以前有段时间很喜欢去那里。”


“可能是上次受伤的后遗症吧,我忘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恺撒说得漫不经心,“有些细节模糊了,好在没大碍。”


“不幸中的万幸。”他连头都没有抬。


恺撒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楚子航没有系安全带,但只是稍稍倾斜,他拿着手机的手很稳,不受任何影响。


恺撒加图索烦躁地想骂娘,当然这样的烦躁感不是第一次了,从他一年前苏醒开始,从他伤愈看到楚子航的第一眼开始。直觉告诉他他遗失的东西与楚子航有关。而这个亚洲人永远是淡漠的,用平平的语气应答或提问,好像一切与他全无关系。


恺撒最讨厌楚子航这种毫不在乎的姿态,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装备部的疯子再一次引起了爆炸。公众号买通新闻部强行占据头条,通知广大学员注意安全,并呼吁热心人士帮助抓捕逃出了囚笼正在校园里肆意游荡的巨蜥。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芬格尔扒着窗框嚎,“屎绿的科莫多巨蜥吃掉了黄的!”


“嚎啥啊你又不是公鸡。能知道它叫啥名字真是不容易。”路明非躺着属于芬格尔的乱七八糟的上铺腿架在栏杆上,“更应该担心的那个帖子,老大和师兄联起手来能把你砍得渣都不剩。”


“他们不用联手都可以轻易地把我砍成渣。”芬格尔淡定,“根据物质守恒,我起码能留下一团渣。”


路明非一脸生无可恋:“老大来问的是我啊,你这个帖子一发,不明摆着是我把他俩卖了。”他收回腿翻了个身,趴着看终端,“《学生会主席夜寻狮心会长为哪般,是宿命的对决还是爱的追寻》,都他妈人工置顶了。”


用恺撒大脸作为镇楼的帖子一路飘红上浮,挂在装备部置顶下方,回复量成几何倍数增长。


发帖艾迪是串乱码,不过用恺撒的话说,字里行间那种假装文艺少女的猥琐大叔气质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乱码背后的芬格尔。


大叔感叹完巨蜥,爬回下铺卷着师弟的被子继续看他的盘口。


卡塞尔学员对满校园乱窜的爬行动物已经见怪不怪,抠脚的抠脚打牌的打牌,两大会长对撞事件帖里已经聚起了一大波惟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热烈探讨其中隐情并公然赌博,根本没人注意到现在是饭点而不是适合干歹事的深夜。


“搞什么飞机……那么多人觉得师兄和老大有一腿……”路明非自言自语,“什么啊明明是杀胚师兄比较强势吧!”


芬格尔懒洋洋地答:“师弟我必须纠正你的两点错误。第一,强势要看什么方面,楚子航战斗力MAX,但是说到【哔——】,肯定是你老大更有经验。”


“……”路明非探出个脑袋,倒挂着瞅他。


“第二,不是觉得,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芬格尔恨铁不成钢,“估计也就你还以为他们保密了。”


“卧槽……”路明非懵逼,“没道理啊他们分了一年了。”


“所以说早发现了。废柴师弟,你已经被时代的潮流冲走了。”


路明非蹭地翻身,从上铺窜下来:“那干嘛没人提醒老大!他们两个再生生耗下去根本没戏了。靠……”


“你不也没告诉他。”芬格尔总是玩世不恭,却也总是一针见血。


路明非一下子蔫了。


芬格尔刷够论坛,转向路明非,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怪不了谁啊这你就不懂了,师弟啊,你仔细看看楚子航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吗?没有啊,八成人家根本没打算告诉恺撒。”路明非倚着栏杆,居然感觉芬格尔这回说得很有道理。


“恺撒从尼伯龙根出来昏迷不醒,正好了,加图索家给他做完治疗顺带调节一下内分泌做个催眠,他只记得和他势均力敌的对头了,关系倒退回剑拔弩张的对殴时代。恺撒的家族不会接受家主正儿八经和一个男的在一起,哪怕纯粹是为了恺撒的未来着想,楚子航都不会刻意去挽回感情。”


路明非抿着嘴唇,不知道该答什么。


芬格尔故作哀伤叹了口气;“他或许更乐意看到别人的大团圆结局。而他自个站在祥和幸福的气氛外头。就我个人来看……楚子航独来独往惯了,早不奢望什么了。看着别人平安喜乐,他也能从中感受到一点——温暖,这对他来说,足够了。”


“那对他不公平。”路明非知道芬格尔说的是对的。楚子航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敢四度暴血执行任务敢单枪匹马闯尼伯龙根。


杀胚师兄面瘫脸,杀胚师兄吐槽很精辟,杀胚师兄杀伤力巨大,杀胚师兄无所畏惧无往而不胜。路明非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同样知道,楚子航的心里有个死小孩,那个死小孩苦练剑道去打败侮辱他的同学,提着滴血的村雨独自行走在雨夜里。那个死小孩死而复生,重新柔软的掌中握着夏弥家的钥匙,那个死小孩被加图索家的人拦在外边,顶着风雨或烈日一天天等在医院门口,最终收获恺撒不带感情的眼神时,尔后静默离开。


路明非站在恺撒身边。他想喊师兄你等等啊师兄,可是喉咙里似乎堵了什么。他旁观过的他们比肩而立浴血共战的岁月成了喉头咽不下的一口酒,堵住了所有来不及出口的挽留。恺撒开车去闹市区的酒吧,楚子航背着他的网球包,一步步走向郊区的住处,背道而驰。路明非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一点点融进夜色里,坚定而决绝地消失不见。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谈不上公平不公平。但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他是个傻逼。”芬格尔一摊手。


“杀胚师兄热衷于给人灌毒鸡汤,自己的事搞不好还要安慰别人。”路明非垂着脑袋,“他一直是傻逼吧。”


“诚实的说,你比较傻逼。唯有无限重读永远无法毕业的师兄才能拯救你们了。”芬格尔扒拉来笔记本开始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机会师兄已经创造了,能不能把握就看后生们了。”


“你说什么?”


“我这种自带心理导师BUFF的人真是任务艰巨。”芬格尔头顶光环一脸慈祥,将屏幕转向路明非,“能不能懂我的良苦用心就看他们了。”


——1.08G《会长互动大盘点》!


 


 


2.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们也这样在一起喝酒。


在喜马拉雅山阴冷的洞穴里,望着外头永不停歇的风雪,喝恺撒偷渡的最后一瓶伏特加。


楚子航跪着,恺撒躺着。


他们刚刚毁掉一个豢养死侍的基地,过程比较血腥,部分死侍进化出了超于常人的智慧,领导同伙摆出阵形,如果恺撒没有申请协助任务,单凭楚子航的单枪匹马独闯敌巢,八成要折在这里。


从日本一行开始,他们似乎一直在死侍窝里出生入死。


这次豢养死侍的是一名言灵为风暴之眼的混血种,死前掀起的霜雪险些把两人埋在里头,最后一波白色裹挟锋利的刀光以铺天盖地之势轧来。混血种使用秘术燃尽生命,将所有刀具倾力掷出,一心要恺撒楚子航跟着他下地狱。楚子航三度暴血强行爆发君焰,高温瞬间融化了砸落的雪块。恺撒手腕翻转,狄克推多刀光不停,连响着声声相接的金属碰撞。


情况还好,恺撒肩上挨了两刀,楚子航一身口子,中了几枚飞镖,起码歼灭敌方完成任务。


楚子航用刀鞘撑着地面,脸色煞白。方才出的汗在风里凉透了。恺撒收了刀走在他后头几步之遥,没有出手搀扶。他清楚楚子航从不示弱,这是战斗,只要有半分力气他都会挣扎着重新站起来,挺直那根不会弯曲的脊骨。


正巧他爱的就是这风度。


恺撒在有意无意地追楚子航,以能够打动楚子航的方式,陪他泡图书馆,混在人群里听他在街边拉琴,申请和他出同样的任务。


其实他们早凑对儿了。他们在校内打了分不出胜负的一架,恺撒说别折腾了你和我在一起吧,楚子航擦着刀沉默了一会儿说哦。


只是没有公开而已。天朝人在同性恋上一向不太看得开。


恺撒踩着楚子航的脚印说:“回去以后休整两天,我们去意大利,听说我定的大箱画好了。”


“中秋快到了,我要回国一趟。”


“那我也过去。性别相同罢了,我不能理解你们中国人对同性恋的深恶痛疾。”恺撒耸耸肩,“我可以理个金板寸穿唐装带一车月饼上门,说我是你同学。听说你妈是陕西人,现场来一段秦腔也没问题,当然——子航!”


该死的居然忘了这人他妈有暗器!


雪地里机簧铮响,似有无数箭矢自背后破风而来!


恺撒旋身暴退,电光石火间将狄克推多横在胸前,一手自后抽出楚子航的童子切,把楚子航完完整整挡在身后。


混血种的暗器淬了毒,附带有麻痹神经减缓反应速度的效果。楚子航拔出蜘蛛切的时候,暗器已纷纷落了地。他似乎听见银针没入皮肉的声音了,但那短暂轻微地像是错觉。


 


仰着喝酒是个技术活,恺撒时不时被酒呛到,躺着咳嗽,楚子航俯身用袖子给他擦去嘴边的酒液。


“搞不好要完蛋。”


楚子航坐在黑暗里看着他:“你不该来的。”


恺撒无所谓地一挑眉:“你一个人?被射成刺猬还是——爆血?得了吧。”


“听说加图索家安排了你和六国首脑见面。”


“在高天原当牛郎远比做少爷顺心。我巴不得脱离加图索家。陕西人喜欢吃什么?”


“你半死不活地躺在这,救援队没到,热面条都吃不上。北方人喜欢吃面食,如果你问的是我妈,她什么都行,最好是照烧牛肉饭。”


“和老东西唠嗑算什么,提刀扛枪冲在最前方才是男人的尊严。我会做意面,但它和中式面条不太一样,牛肉饭……没难度。”


“你想吃我可以做。现在不是讨论食物的场合。”楚子航率先终止跳跃,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什么都不解释会让我以为你在邀请。”恺撒任他掀开衣物,一动不动。


楚子航盯这他的腰腹一言不发。


狄克推多保护了他的心脏,其余地方散落针孔,胸口还有一些针尾露在外边。相对明显的除了肩膀的刀伤,腹部还有一处三角刀口,像是三棱军刺捅出来的。


楚子航冰凉的手指擦过附近皮肤。


“头部是军刺,尾部很细。”恺撒漫不经心,“没进去了。”


和刀一样,拔出来会造成大出血。


楚子航只能尝试清除部分裸露在外的钢针。


严格来说它们不能称为针了。它的中部有小指宽,整体呈一个细长的菱形,针尖闪烁蓝紫色的光。


同样的神经类药物。


楚子航拎过酒瓶往掌心倒,抹到伤口。恺撒费劲地支起脑袋瞅他,刀口肌肉牵扯涌出鲜血。


“别动。”楚子航摁着他的肩膀。


恺撒早脱力了,躺回外套上等着楚子航消毒上药,一面朝那瞟。


楚子航脱了衬衣,赤裸上身跪坐在恺撒身边,用衣服擦去他身上混了沙土和血液的脏污,擦完了摊在他大腿上,轻轻压着恺撒的手臂,重复道:“别动。”


恺撒不明所以:“我还会怕痛?”


楚子航没理他,指腹蹭过针口。他俯下身,径自含住了那一处皮肤。


“操。”恺撒惊得弹起,被楚子航发力摁着。他简直痛恨这个没有外挂的世界。


楚子航吮出一口血,向边上吐了,复又低头。


“楚子航。”恺撒面对着洞穴灰黑的顶部,“你不要低估男人的爆发力。”


“唔。”


“我是个正常男人。”


“伤口离心脏很近,可能含有某种磷酸酯。”楚子航吐了血,说,“不做简易处理你会很快昏迷痉挛,最后窒息而死。”他说得有理有据,“我没有让你难堪的意思。”


恺撒觉得无法和他正常交流:“你再嘬下去保不准我的兄弟会和你立正敬礼。”


“那我帮你弄出来。”


恺撒噎住了,噎得没脾气,破罐子破摔任楚子航动作。见他不再反抗,楚子航慢慢放松了力道。


 


无力感愈发强烈。


混血种的身体远比常人强横,换成普通人,早不省人事了。


救援队没有传来消息。外面随时有可能发生雪崩,这个洞穴是唯一的相对安全的地方。


“子航。”


“唔。”


“想不通我怎么看上你了。同样是自以为是的人,源稚生都没你烦。”


“噢。”


“取笑我没童年,你才是真正没童年的人。自负到死,当着狮心会长依然独来独往,发言让兰洛斯特代你出面,不知情的得以为他是会长。”恺撒又开始跳跃,前后两句共同的仅在于抨击楚子航。


“演讲我说不过你。没有天赋,不如保持沉默。”楚子航说,“兰洛斯特让我保持少说多做的实干派形象。”


楚子航松开恺撒,腿部不动,扭过上半身拿东西,他光裸的肩背上肌肉紧实,只是把他搁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里,未免显得……太单薄了。


眼下状况的杀胚对他不设防。


“他的药有遏制混血种自行愈伤的作用。”楚子航展开揉成抹布的衬衣,“问题在于——”


“子航。”


恺撒猛然扣住楚子航一边肩膀死命下压,楚子航躲闪不及,倾倒间双手撑住恺撒身侧地面以免压到他伤口,恺撒腰部发力,抬起上身,凑上前一口叼住楚子航的嘴唇。


动作过大以至磕到了牙,血腥味瞬间在口腔内弥漫开来。恺撒没有松开,反而将手移到楚子航后脑,摁着他加深了这个吻。


楚子航未加挣扎,怔愣片刻后,甚至托住恺撒的肩背防止他虚脱摔倒。


此刻他们谁都不闭眼,唇舌辗转间凝望对方眼瞳中的清晰倒影。


血液顺着楚子航后腰恺撒腹部的肌肉淌落到地面。


恺撒想说TIAMO,用他家乡的语言告诉楚子航他很爱他,但最后更直白地用了一个吻。楚子航不需要那种故作浪漫的矫情语言。


他稍稍探出舌尖,经过他嘴唇褶皱与干燥开裂的豁口。楚子航的嘴唇偏薄,没有姑娘的那种柔软。这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样,冷硬的,紧绷的。


偏就是这个人入了他的眼。


恺撒吻了楚子航足有三分钟,压着他的手逐渐失了力道。


楚子航抱着他平躺到地上。


恺撒舔掉嘴唇上血,低低地说:“我现在深刻体会到你们中国人说的柳下惠多不容易了。”


“你乱不了。”楚子航一如既往地犀利,“躺好,少说话。”


恺撒啧了一声,照做。


外头的风声弱了下去,咫尺之遥楚子航的面容变得朦胧。


恺撒昏昏沉沉地想,他要是挂了,好歹楚子航活着,没愧对他做人的原则。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楚子航说:“恺撒。”


“痊愈之后一起回国。”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全世界糊成一片灰白。


开始出现幻觉了。


但恺撒依旧强打起精神,说:“好。”


 


 


3.


 


恺撒头疼欲裂,缓慢睁开眼睛适应光线,仰着脸目光放空。


二锅头后劲还没过去。


应了路明非那句话,他和守夜人在某些方面愈发相似了,跑到高档酒吧里最后居然逼着服务生去华人社区给他买一箱子二锅头。


他做了一整晚的梦,完全没睡好,更该死的是梦里的所有情节都与楚子航有关,从自由一日的对轰到源氏重工里的共战,在往后的画面模糊不清基本无法回想起来,那些雾气般的场景凝为一个晕开轮廓的拥抱。


见鬼了。两个互看不顺眼的对头傻了吧唧抱在一起,绝逼能跌破广大人民群众的眼镜。


恺撒稍稍侧身,边上响起一串不规则的脚步声。


一个顶着鸡窝头的脑袋填满了他的视野:“老大你醒了啊。”


“……”妈的路明非怎么混进我寝室的。
恺撒艰难地聚焦,终于发现这根本不是他的寝室。窗子上挂着青铜的风铃——见鬼都不足以表达震悚。谁能解释他为什么会躺在楚子航的床上!


然而路明非早已看穿了一切,说道:“零说昨天半夜你和师兄一身酒气一路高歌互相搀扶着回来的——我猜是你摁着师兄一路高歌——天知道你们两个酒量Max的人怎么喝成那样。早上寝室门没关上,我和废柴师兄来找人直接推门进来了,一眼看到衣服丢了一地,你俩赤果果地挤在一张床上简直有伤风化影响恶劣。”路明非说得飞快,打机枪似的,“芬格尔说你俩酒后乱性辣眼睛,惨叫着跑路了。那么大动静死猪都闹醒了——老大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师兄一脸懵逼坐了一会,直接把我无视了,下床换了制服把地上东西收好还特别人妻地替你掖了被角如果这都不算爱啊啧啧啧——”他说着说着噎了一下,迅速转开话题,“师兄去图书馆了。老大你衣服在这,以及你已经无故旷课一早上了。”


床边的衣服落着斑斑点点的酒渍,并飘出一股醉人的气味。


“噢噢噢噢师兄有多的衣服。”路明非赶在恺撒挂黑线前跑到桌边抄起一个袋子,噔噔噔跑回来,“师兄说你的穿不了可以先穿他的,从里到外全了。”这回他没有加以评论,只递过黑色的无纺布袋。


衬衣线衫外套长裤,连新毛巾都备好了。


恺撒和楚子航身高接近。而可悲的是,恺撒那西方人特有的壮硕胸肌是楚子航所不能比的,衬衫在他身上绷得死紧。路明非表示“胸要炸出来了”。


这句话有点耳熟,但恺撒想不起是谁说过,他自动把它归结为路明非的烂话之一。


他干脆利落翘了一整天的课,开车兜风瞎转悠。


全没有把衣服换下了还回去的意思。


楚子航很会照顾人,所有人,不像恺撒那样仅对女士体贴。恺撒清楚,然而这份温柔不应该会给他。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在轨道运行了,医院门口撑着伞的楚子航,教堂边拉大提琴的楚子航,为他叠好衣服掖被角的楚子航。


楚子航是个闷葫芦,如果不逼问的话他什么都不会说。


恺撒认为他们之间或许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从他的异常情绪他的梦境到楚子航的反应来看。是肯定。说不定楚子航亏欠了他什么。


他叼着雪茄眯起眼,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街道那端。


等到他旁敲侧击打探出些眉目来再去还衣服吧,那时候楚子航不会有任何隐瞒真相的能力。


 


接踵而来的出行迫使恺撒中止计划。楚子航前往赫利奥波利斯地下考察,而恺撒被派往阿空加瓜山,到五千米以上冰雪覆盖的区域做狗屁勘探,没酒没网没姑娘,山沟里直升机无法空运物资,唯一可联系的外援是诺玛。


这场考察除了一块疑似刻有龙文的石碑外一无所获。恺撒倚着覆着冰霜的石碑闭目养神。他在阿根廷满眼皑皑的山巅之上,楚子航在埃及沙石遍野的废墟之下,隔着五个小时的距离。


恺撒吹了一会儿冷风便回到帐篷。南半球正是夏天,他歇下的时候外头还亮堂得很,一地冰雪,明晃晃的白。


又做梦了。


这次他被拦在火墙后头,约是中了奇怪的秘术不能动弹。楚子航隔着跳跃的火焰背对他,提着滴血的蜘蛛切,踩着一地尸骸。一只断掉的利爪透过他的胸膛从背后穿出。


“这时候任何真话都可以说了吧?”楚子航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和日本完全相同的对白,重伤的换成了楚子航。


按照剧本,恺撒会说“我可没有爱过你”。但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站在局外,不被允许作出回答。


“没什么好问的了。”楚子航自顾自地改口,“能不能把我的刀带回去?”


君焰领域再度扩张,青灰的鳞片爬上他伤痕交错的手臂。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步走向更深的黑暗。


“如果可以,把我的刀带回去。”


梦境很荒唐,荒唐得令人心悸。恺撒清楚地记得楚子航的背影。


不过梦境与现实完全无关,恺撒没有多想。他们逗留两天后下了山,紧接着收到诺玛“前往的的喀喀湖探查湖底”的指令。


回到美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到了河冰化冻春水初生的时节。


学生会的小弟们在校门列队欢迎老大归来,浩浩荡荡如同抗议游行。队伍里不可能有楚子航,却也没有路明非。


他打开联系人列表点开收件箱,大略浏览了未读短信发件人的姓名。


路明非名字后跟着十二。他的消息发的不早不晚,被淹没在了各式各样问候关怀欢迎的短信里,恺撒之前根本没注意。


最后一条短信仅有五个字。


 


——师兄不见了。


 


路明非提供的信息除了楚子航消失外全是屁话。


恺撒飞了一趟埃及,在那里一无所获。登上回程飞机前,他拨通了芬格尔的电话。


“我要楚子航的所有账户,包括手机。”


许是因察觉事态紧急,芬格尔动作迅速,恺撒回到学院时,他需要的信息已经打印完毕搁在桌上了。他存完数据,将文件塞进粉碎机,径直走向校长室。


昂热把玩着他的折刀。


“楚子航失踪的具体位置。”恺撒站在桌前,周身散发出极具压迫性的杀气。


转椅上的老人仿佛是不受丝毫影响,语气平静:“没用的。而且学院也不知道。这次任务由校董会直接下达。他失去联系后,诺玛检测到直径二百千米内的区域全部失去信号。差不多是埃及十分之一的面积。”昂热端详着他的折刀,“该地没有出现剧烈的能量波动,排除尼伯龙根的可能性。校董会第一时间派打量人手探查,据说毫无发现。坦诚地告诉你,他们下达的探查湖底的指令是为了拖延时间。”


“你本来就没抱着在我这里找回他的希望。”昂热说,“你需要瞒着加图索家做一次催眠,对吗?”


恺撒面沉似水:“他们拿走了重要的东西。”


“这违背了你们家族的意愿,他们要是知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自以为正确的铺路行为与我无关。校长,我用一个承诺交换你的帮助。”


“恺撒的承诺?我要恺撒加图索的承诺。”昂热慢慢悠悠喝他的红茶,“发出外派任务的家族中有加图索家,校董前段时间探测到那里出现异常。楚子航也知道。你想说是加图索家对他出手,别忘了你是加图索的继承人。”


“我根本不想和那些人扯上任何关系。”


“你在逃避你的责任,恺撒。你生为负有皇命的怪物,非要自甘堕落做个废物。”骨瓷杯子与茶碟叮的相撞,“假如你够强势,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如果楚子航死了,那么你是凶手之一。”


恺撒盯着他,眼中金光大盛,似有猛兽刨着地面将要扑出来。


“说到底,因为你太弱了。”


昂热以为恺撒会咆哮着抽出他的沙漠之鹰,自不量力朝他的眉心开枪。


但恺撒终究没有。他做完一次深呼吸,短暂地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他被一种沉滞的愤怒的与痛苦紧紧缠住了,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没能藏得那么好。


路明非的心里藏着狮子,楚子航的刀里铸着执着,恺撒的眼中燃着不会熄灭的光。


他生而为王。


“走吧。”昂热推开转椅拾起外套,“我带你过去。可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楚子航是个优秀的屠龙者,能够独当一面挑大梁了。不管怎么说,在我眼里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学生。楚子航活得太累。”他走到门边,回头看恺撒,忽然换了语气,“我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你能带他回来。站在一名老师的立场上,我希望他回来。”


恺撒身侧紧握成拳的手骤然松开:“一定的。”


 


 


4.


 


芬格尔的帖子里有不少好东西。


相片中心是恺撒或者楚子航,没有两个人站在一块儿的合照但背景里总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恺撒点开大图一张一张翻过去。


相片的右下角标有日期,前推一年的时间内,多数以他为主角,穿着得体光芒万丈地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仿佛要登上世界顶峰。那样耀眼自信的人,却在转头回望时露出无法掩饰的困惑。


而楚子航站在画面边缘,混在人潮间或站在人群之外,在广场外围或开满白花的树下,背着他黑色的网球包。有些照片若不是芬格尔用红色标注,恺撒都没有注意到那是楚子航。


他没有通过工具栏一次存下所有图片。恺撒边看,边一张一张右键重命名。


楚子航真是二逼透了。


又是个认死理的人,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做到。雪山上事故发生之前,恺撒曾经以为他们会这样不温不火地耗完一辈子,他表达他的情意,楚子航诠释他的真心。


日期再往前的照片,主角比例对开,屏幕上的自己从未回头。


恺撒加图索永远是张扬傲气的。除此之外,那些图像里的恺撒,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像是得意安心,又像是……满足的从容。


恺撒抛开鼠标靠着他的转椅,闭上眼睛。


他曾经只要大步往前走,谁挡路谁就得死,哪怕前头有龙王,他也要装填贤者之石轰掉他的脑袋。他不需要回头防守,背后有另一双同样锐利的眼睛;他也不需要回头张望,楚子航站在原处,等他兜兜转转打完杀完疲累了,一道提着刀回家。


他曾经笃信他在那里,为了一样的目标,为了责任为了承诺,为了——爱情。


睁眼时汹涌而来的光线刺激眼瞳。


现在可没人能与他默契十足地战斗了,背后是只能靠自己守住的空门,归途是雾气缭绕充满未知的路径。


楚子航远在他望不见的万水千山之外。


 


楚子航离开后的五年五个月又二十四天。


恺撒点开终端上的日历,在999后头的格子里输了个1。


金发的意大利人倚着布加迪,在街上十分惹眼,吸引了路人欣赏或探寻的目光。恺撒少有地未对姑娘们回以微笑。


他到的时间不太巧,早上九点,拜访别人的家。这个点楚子航家很可能没人,当然更可能只有仆妇和穿着睡衣的女主人。


恺撒抱着试一试的姿态寻找他家的别墅。


小区和加图索家的大宅子没法比,但放在普通人家中,这算是高档住处了。屋外的小花圃里种满了低矮的灌木,郁郁葱葱的一片。


恺撒摁响了门铃。


说不定会看到一群真丝睡裙露大腿的女人醉醺醺躺了一客厅?照楚子航的说法,八成会见到衣冠不整的丈母娘。那样的氛围里似乎不适合谈论严肃的话题。


恺撒理了理衣领。他即将面对的是楚子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没有之一吧。
他给她写过一千多封邮件,开着变声器录过不下百次的留言,以楚子航的名义。
女人很少回复,因而恺撒并不能从寥寥数行文字和几次通话里全面地了解这个女人,只知道她的声音很悦耳,且带有一点成熟的稳重,和楚子航的描述大相径庭。


也可能仅仅是听起来稳重罢了。如果知道她儿子早已消失在未知的区域里可能连骨骸都无法找回,她会不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露出那种如同失去了全世界的表情。
大概会的。
好运的女人向来不需要面对种种困苦,不可能接受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


恺撒有些后悔轻率的拜访了。
他应该选一个比较沉重的日子——比如清明,发短信通知楚子航的据说十分理智的后爸,而不是他妈妈。


可是现状已经容不得他后悔了。就在他思索的时刻,门开了。


出来的不是头发花白的老仆妇。妆容精致的女人一头卷发,穿着香槟色长裙站在门边。她自成诗三百的眉目让恺撒立马明白了她的身份。


“您好,我是——我叫恺撒。”


“子航的同学吗?”苏小妍紧跟着说。


“嗯。今年施耐德教授安排他去南极点附近做考察,”恺撒被热情招呼进门,“我替他来看看您。”


“子航从来不带同学来家里,他的同学都不知道我们家的确切地址。”苏小妍显得挺开心,“子航一定和你关系很好。”


恺撒以笑作答。


楚子航没有告诉过他。获得地址的原因很简单,他有足够高的访问权限,与他们之间的亲密度没有任何关联。


苏小妍背对着他,熟练地取出各种器具为他磨咖啡。


这让恺撒不安。苏小妍是个能把面条煮成炭块的的母亲,是个几乎没为生活操过心的姑娘,是个能被花言巧语和美好设想带进婚姻殿堂的女人,有个很会赚钱很体面的男人养家,有个多项全能往外处处拉风回头还记得提醒她喝牛奶的好儿子。
恺撒总感觉苏小妍不该是他看到的这样的。


演员拿错了剧本开启与设定相悖的对手戏。简直是——误闯尼伯龙根!


 


苏小妍兴致勃勃地听恺撒讲楚子航的经历。


到北极考察鱼类,到大雪山进行古迹探寻,到热带雨林观察各种蛇类。


苏小妍要听,恺撒编也得编出一部丛林历险记来。他平白想起守夜人给他们高歌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此时应有谷堆和明月,然后他就能身临其境扮演好妈妈的角色了。楚子航听到这个脑洞绝对会赞一句“好槽”,瘫着脸活像下一秒要举着炸药包英勇就义。


好在恺撒副业写小说,大作登过纽约日报畅销书榜单,临场来几段不成问题。


楚子航勇救落水同学,楚子航掉进队友恶作剧挖的土坑,楚子航将姑娘示好送的蛋糕给了吃货室友当夜宵,楚子航打牌被教授室友联合围攻输得剩一条裤衩。


苏小妍乐得打跌,对恺撒爆料:“子航从小就死倔,一点不怕输。以前他上小学的时候,有同学说我靠脸傍大款,他是小拖油瓶。大概是他没表情的样子把那些小混混激怒了,那些人合伙来打他,见一次斗一次。子航回来什么也没讲,就是练他的剑道搏击,后来他把其中一个打断了腿——正好那个混混在调戏路边的小姑娘。老师表扬他见义勇为,我才从闺蜜那里听说有人欺负他。我还想啊,我们小航有时候一瘸一拐回家说自己从楼梯上滚下来,是不是小脑不好走路不平衡了。
“你是没见过,他打赢那天左颧骨下边好大一块淤青,嘴角破了,跟电视剧里化妆化出来的一样。他那么强,哪里有人能欺负子航啊……”


她边说边笑,微微垂下头,声音也弱下去。


恺撒没法捧场笑几声。
有液体不经流淌,从苏小妍的眼眶里直直坠落到柔软的地毯上。


她讲着那些旧事,明明在笑啊,还弯着眉眼,恺撒却觉得她那么难过,好像很多次梦里他望见楚子航背影时那样的,剖开血肉的难过。


“抱歉我有点激动。”苏小妍揉揉眼睛。


“您知道了。”恺撒用的是肯定句。


“嗯。”苏小妍应了,“子航有很长时间没有和我发邮件,学院说他失踪了。后来我收到他的第一封邮件,那天我打电话问了诺玛。”


恺撒瞳孔骤缩。原来早在他发第一封邮件时,苏小妍就察觉了不妥。


是……哪里出了破绽。


这不可能。从语气到句子结构到分段方式都如出一辙。


“我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从来不了解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太独立了,习惯于自己解决所有麻烦。他其实可以不用那么优秀……把什么都做到最好把自己逼到绝境。可能是我总说子航要保护妈妈的缘故吧。作为一个母亲,我想要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他把想法都捂在心里。可只有没心没肺的人才活得最自在。”苏小妍的尾音如一声叹息,“那些邮件……都是你写的吗?”


“是我。”恺撒说。


“子航从来不关注展柜里昂贵的艺术品,因为他不懂它们的价值。你会的,你看起来……是受过艺术熏陶的贵族吧。”苏小妍看着恺撒说,“他也不会把蛋糕分给朋友,这样会让女孩子以为他收下了自己的心意。任何不合适的事情,子航会扼杀它的萌芽。”


“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他。”


恺撒面无表情。


他想说我能预判他下一击的目标是哪里,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要选谁为突破口,他不容置喙我行我素的样子让人讨厌,他倔得要死以为隐瞒一切自动出局能够成全别人的幸福,像个愚蠢至极的献祭者。


不过那仅是楚子航愿意给人看见的部分。邮件的语气和楚子航的一模一样,那是恺撒主观的判断罢了。论其他方面的了解,他不太可能比得上血脉相连的亲生母亲。这个认知让恺撒有些沮丧,类似于得知源稚生有远胜于他的血统的时候。


恺撒笃信楚子航没那么容易死掉,可是他们再次相见时,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说“你好我是恺撒”然后重新了解他的全部吗?


苏小妍停顿了一会儿,观察着恺撒的面部变化,忽然说:“但已经够多啦。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吗?”


“不是。”恺撒说,“是很好的对手。学院判定他生还的几率约等于零。我认为他只是失踪了,不是死亡。楚子航是我唯一的对手,他不会轻易死掉。”


“噢。”苏小妍点点头,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一定很爱他吧。”


恺撒愣住了。


“不要以为家长什么都不知道哦,毕竟是爸爸妈妈,多少看得通透一点啦。”苏小妍端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那子航呢?”


那双和楚子航一模一样的眼睛像镀了水的琉璃。


恺撒别开目光,说得生硬:“或许吧。”他是一个自信到自负的人,仅有这一件事他完全不能给出明确回答。“但是他不见了。”他弓着背,双手交握,手肘抵着大腿,显得落魄而挫败,像失偶的狼。


有一只手缓缓落到他发上,揉了揉恺撒一头服帖的金发。


“他一定也爱你。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她的语气像极了几十年前的古尔薇格,“你的眼神很温柔。”


 


“恺撒到中国了。”零的眼睛里写着“他要摊牌”四个大字。


路明非死不拉几趴在桌上,说:“师兄他妈会疯的吧……阿姨那样的女人怎么接受的了……她还是个小姑娘……”


“恺撒被逼疯了。加图索家要他结婚。”芬格尔丢掉竹签,抹了一把嘴边的油,说,“前几天他家那些人发神经,说他冥顽不灵执迷不悟,说那个中国男人早死了。在公共场合,恺撒把能说的脏话全倒出来了。我没想过他有那么粗俗。”


他明明不在现场,却说得像是亲眼所见:“恺撒红着眼睛咆哮,像只暴怒的狮子,说谁他妈说楚子航死了,他活在老子骨血里,永远活着。他朝着家里人竖完中指,往自己胸上戳,要在心口戳出一个洞来。”芬格尔盯着天花板笑得有点悲哀,“他说楚子航活在这里。”


“他声音全哑了,估计喊得喉咙出血。但那个骚包真是个男人。”


路明非瞅着鞋尖,鼻子似乎被人打了一拳。


老大那么强的人却有一道致命的软肋。曾经师兄是他心口最硬的骨头,替他把软肋护好了。


后来那块骨头被剜去扔掉了,连着周围破碎的皮肉。


老大说这些话的时候难过得要死吧。


“废柴师弟,恺撒三年内肯定会当上家主。一顿肘子,赌不赌。”


“赌,我压会。”


 


 


5.


 


恺撒抄着口袋,特二逼地拽了一只深蓝色氢气球,另一手夹着他的雪茄。


严格来说是氦气球。氢气球危险系数过高,早不允许生产了。


耳机里传来打火机“嗒”的一响。


连路明非都开始抽烟了,连芬格尔都开始正经了,连零都开始多话了,世界真可怕。


六月一日不是卡塞尔学员们能过的节日,学院里全然没有儿童节的氛围,该复习的复习把妹的把妹。反正他们每天都在过节。


十多年前它曾经是个重要的日子,汹涌而来的短信会塞满楚子航的手机,餐厅里为他叠起香槟塔,尽管他一向没有身为主角的自觉,要么发呆,要么游离于人群之外。


剩下多少人记得呢。除却当年最熟悉的一批人。


楚子航会是许多人生命的过客,以冷漠神秘英俊优异的姿态,抛开暴力不谈,简直是最强配角最佳男神,会有好些姑娘在嫁为人妇后,回想起自己或明或暗喜欢过的人。


止于转瞬即逝的回想。


能把他当成生命重要部分的人真的不多了。恺撒算一个,路明非算一个。所以恺撒才会在六月一日耐着性子听路明非叨逼叨。


电波那边噼里啪啦闹了一阵,路明非吼得恺撒耳膜发疼:“游乐园放鞭炮!把奇奇怪怪的玩偶挂件向着人群丢!卧槽!”


恺撒连续下调音量,揉了揉太阳穴:“快到没?”


“快了!过了红绿灯——十分钟能到!”


路明非正在去楚子航家的路上,每年六一他都提着零食去探望苏小妍,顺便蹭一顿晚饭,和每个恺撒春节飞中国的性质接近。


“完了忘给师兄他弟买糖人了干嘛偏喜欢吃这个……一个爹一个样,说真的他和师兄没一点像啊!坐在那笑眯眯地看着我……真碜的慌……”


楚子航家添了新成员。那孩子才五六岁,理了个爆炸头,热衷于搞怪整蛊,天天鸡飞狗跳弄幺蛾子,偏偏最善撒娇,专朝人心口戳,没人舍得打他。


小混世魔王恺撒向来不喜欢,楚子航他弟除外。小家伙每见到他,喊着大哥大哥连滚带爬扑过来抱大腿,继承自苏小妍的眼睛眨巴眨巴,亮闪闪地仰望他,忽略发型衣饰动作,活像幼体版的楚子航。


“那家伙处心积虑要整我,白买了那么多吃的。不过师兄他弟精着啊,一眼能看出谁是金主,见了你跟金毛似的……”


不久前皱巴巴的婴儿已是会拿着话筒摇头晃脑唱BABY的崽子了。


楚子航失踪后的五千一百二十天,恺撒抽着烟拿着气球站在学院喷泉边,等待灿金色铺满世界。


当地时间五点整,鱼肚白自天边大片大片晕开,男生宿舍开始逐一熄灯。


路明非时不时吐个烂槽,这会儿正夹着手机在地球另一面呼哧呼哧蹬自行车。


“一个不小心我都三十多了……老大你奔四了吧四舍五入有四十岁了吧!”


“八十岁也有无数少女拜倒在我的西装裤下,男性的魅力不是时间能抹去的。”恺撒装逼。


“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再熬个十四年加图索家要疯。门当户对妹子一大把全没卵用,眼看要绝后。”


“家主的地位摆在那里,没人有权利逼我结婚。”


恺撒仍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调调,改不了的中二病。他那股沉淀到骨子里的贵族气质同样改不了,西方国度世家里出来的公子再是纨绔再是流氓,都会有自己的坚守与执着。譬如昂热的仇恨,譬如恺撒的爱情。


“我高中有有个同学——比你档次差多了——学校里的高富帅,和妹子在一起的时候比谁都深情,分手了比谁都狠心。富二代多花心,放大学那会儿要有人说你能独身到三十五六我打死都不信。”逝去的岁月层层叠叠足以麻痹疼痛,他们并不避讳提及这个话题,“老大你是真的很喜欢师兄吧。”


恺撒无声地笑了笑:“那难道只能叫喜欢吗?”


路明非似乎叹了口气,也可能是运动后稍重些的呼吸罢了。


五千日夜过去两亿六千五百万秒过去,恺撒维持二十出头的模样,唯在轻率里多了沉稳洒脱里多了挂念,西装革履的上流人士受蝼蚁仰望,却无法拥有蝼蚁能轻易得到的感情。


恺撒仰起脸。蓝色气球在晨风里微微飘动。


一辆玛莎拉蒂打着灯晃到恺撒身边。


“校长。”


“早啊。”摇下的茶色玻璃后露出老流氓伪装完毕的和善的脸。


“有没有兴趣和我去兜兜风,呼吸一样早晨的清新空气?”


如果换作楚子航在这里,定是会一本正经地反驳早晨空气清新的理论。


恺撒利落接受提议,挂断电话坐进后座。


“手机桌面不错。”昂热说,“光线取得很棒。”


恺撒懒得客套:“我也这么觉得。”


楚子航坐在列车靠窗的位置,抱着刀,阳光温柔地浸透他的眼睫。


颜色很温暖。


桌面的照片是种证据,好像楚子航恒久地鲜活在恺撒的生命里,好像楚子航不过是短暂地去远方旅行,好像十载流光仅仅是一场经年的大梦。天光乍破时,他睁眼便能看见那人坐在他邻座,车窗外树林急速倒退。


 “今天是楚子航生日吧。”


“他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儿童节生日。”


“生日快乐。”


恺撒神色稍变,说:“谢谢。校长如果查到与他有关的消息,麻烦尽早通知我。”昂热不会平白带他溜达。恺撒等不得他打太极,然有求于人,自是不能用太过强硬的语气。


“年轻人真是心急。”昂热一笑,“是有一些发现。”


玛莎拉蒂驶上空无一人的公路,昂热一脚油门猛然加速,“他在埃及遇到了死侍群,以及言灵同为君焰的混血种。楚子航使用了四度以上的爆血,毁灭地下研究中心后被当地的混血种组织秘密带走了。”


“据说那只混血种已经突破临界血线,神志不清,但言灵能力——”昂热顿了顿,“前所未有的强。”


气球抵着车顶无法向上,只能在狭小的空间内水平移动。恺撒吐出一串烟圈,“楚子航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昂热说,“很可能已经是死侍了。”


恺撒掌中打火机“喀拉”一声。“还没有确切消息。”


“当然,我刚得到这个情报。”昂热通过后视镜示意他稍安勿躁。


恺撒慢慢呼出一口气,松开手。
“听说他们一直在研究提升血统纯度而不丧失神志的方法——化龙。楚子航成为龙你会杀了他吗?”


恺撒反问:“你会杀死他吗?据我所知,校长的毕生愿望就是屠尽龙类。”


“是啊。”昂热露出怀念的神情,“这是我活着的意义。不过我像楚子航不会成为龙的。他有一半的人类血统。”


恺撒将凹了一块的打火机收进风衣口袋,说:“我不会。”


恺撒不可能对楚子航下手,只要他还有一点点属于楚子航自己的意识,哪怕他变成一条龙。


这些年来现实的苟且让他学会了许多冷血的作为,但还有那么一些事情是他打死不愿做的。


譬如用装填了贤者之石子弹的沙漠之鹰一枪爆掉楚子航。


“除非他完完全全成为死侍。那他就不是楚子航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捅穿他。”


“你会犹豫的,恺撒。你用‘他’来指代死侍。”他们正使用英文交流,他与它的差别着实太明显。


“这只是假设。我相信楚子航活着。”恺撒说得生硬。


只有楚子航才会毫不犹豫地举刀吧。可惜他不是楚子航。恺撒在某种意义上与家族妥协,用了十年坐稳家主的位置。眼下他的壳子够强大了。


每个人的里子都是一堆燃料。恺撒早在许久前已经被烧空了。他把外壳严密合好,没有他的允许,谁都无法补充燃料。


他丧失了重新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昂热稳稳地把着方向盘,转过头说:“让人在029岔口等着,跟我的车走。“


“我去就够了。”


“拿一点消息罢了。别太激动。”


恺撒脸上啊可能不出激动,此时他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英俊的脸如死板的雕像。


“相信我,你会需要人手的。加图索家真是欠了我天大的人情。”


“我欠您一条命。”恺撒郑重其事。他很少这么严肃地说话,那不属于他的风格。“想不到您愿意分出精力帮我找他。”


爱恨多相似。恺撒看得出,昂热愿意帮他有同病相连的成分。他在茫茫天地间背负血海深仇独自走了一百多年,活成强大孤独的疯子,从孤寂走到孤独的人所向披靡,失去带给他举世无双的力量。


恺撒活成了地位至尊的瞎子,看不见鲜花与蝴蝶。他没送出去的玫瑰枯萎在心里,尖刺深深割破皮肤,表面愈合为淡到看不见的疤,里头完全烂掉了,透过皮肤就是狰狞模糊地一大片。


同样是支持,爱才是能够治愈伤口的那一种。昂热或许不愿看到再有谁经过漫长等待孤独无望地走一辈子。归根到底校长是个善良的人啊。


“我是老师,而且是一个老得快要死掉了的老师了。当然,可不只是同情。这样目的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固执不多见了。”昂热说,“你爱不了别人了。哪怕过去一个世纪,你活到像我一样快要死掉的年纪。”


“十年和一百年有多大区别呢。”


 


我爱你是一句直白浪漫的情话,


但在各种操蛋的狗血小言里,它永远和转折形影不离,绑定方式参照楚子航与鸡婆芬格尔与猥琐。我爱你但是,以及但是我爱你。


电视剧编剧用这种格式赚取小姑娘们大把大把的眼泪。


不过那种磨磨唧唧搅来搅去的的方式有什么好令人感动的。


恺撒想,他爱楚子航,尽管已经分开了,尽管他曾经把所有感情忘记了,尽管楚子航消失的时间足够他从头来过足够他环游世界泡遍黑白黄的美妞。


但格式化感情亲密度归零,他还能第二次找到感觉。


他喜欢过楚子航。


他爱过楚子航。


后来楚子航说你想多了后来楚子航不见了。


恺撒想,但他还爱他。


 


 


6.


 


恺撒站在离那个巨大笼子三十步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哭太懦弱了,应当是笑比较好。但他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一定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傻逼。


昂热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守夜人也在。


这个丧心病狂的中老年大叔难得正经,穿着黑色西装站在昂热身边,打理过的面容显出当年希腊雕塑般的俊朗。神经病们似乎永远不会再老去了。蕾丝白裙少女团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波,泳装美女选拔赛办了一届又一届,当少年成长为青年老一代的首脑从要位退去,他们这帮老不死还能喝酒把妹操纵世界,好像没多长出一条皱纹。


时间是最废柴的偏方,治好的全是皮外伤。


恺撒放慢了呼吸。他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顿地来到那只笼子前的。里头怪物盯着恺撒,发出既非人语也非兽声的嘶吼。


暗色鳞片爬满了他全身,延伸到大半部分面颊,唯有五官勉强保持人的样子。


真够操蛋的。他找了多少年的人就藏在咫尺光年处,变成这幅鬼样子。


恺撒庆幸卡塞尔的工作人员使用中文对话,不会让他听出“他”与“它”的区别。


以前是同性恋,现在同性恋合法了,偏生他丫的跨物种了——严格来说不算,突破临界血线的混血种与暂时安全的混血种,而已。恺撒自嘲。


他等了楚子航很多年。曾经有一次他在地窖里吹完三瓶二锅头,打着酒嗝对路明非逼逼,所再找一千天,以后不找了。他那晚喝断片了,夸口的那些话是路明非第二天复述的。


后来又多少次数到九百九十九,尔后清零从头再来


看看现在这畏畏缩缩的怂逼样子,真难看。


 


在记不清数到几的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他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远远看到半龙的眼睛。恺撒笃信,单凭一道目光,他都能在千万人潮中一眼认出面目全非的楚子航。


实验室里没有千万人潮,倒是替他减轻了难度。


妈的,幸好他言而无信没有放弃。


恺撒挥退保镖靠近笼子,抵住金属冰凉的栏杆,忠诚的管家带领黑衣壮汉们在后严阵以待,生怕那东西暴走伤害加图索家金贵的家主。


笼子有一大半在地面之下,那条龙只能够到恺撒的腰部。它又低低地吼了一声,像是警告。


恺撒蹲下来,试探性地伸进一只手。


守夜人觉得老管家的眼睛都要跳出框了。


龙犹豫了片刻,像笼边挪了挪,带起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恺撒这才注意到它四肢都锁着镣铐。它盯着恺撒,稍稍抬起爪子,也只是停顿一秒便放了下去,退回到原处。


恺撒依旧蹲着,白色风衣蹭到地面的尘埃。


他猜一定是他的表情太难看了,楚子航不由得想要给他喂毒鸡汤。可这个情商为负值的暴力分子能说出什么好话呢,何况他说不了话了、


恺撒猜他或许是想给他一个拥抱的,只是楚子航已经没有一双人类的手了。


哪怕只是一双骨骼尽碎沾满鲜血,抓不住村雨也无法抱紧他的,带着温度的手。


“子航。”


 


 


7.


 


Ti amo.


Ancora.


 


楚子航杀耶梦迦德的时候,恺撒说如果换作是他,他不会把刀捅进那个女孩的心脏。时光变换角色调转,他成了那个拿刀的执行者。


而楚子航成了笼子里沉默的龙。


当初最骄傲的混血种沦为怪物,离死侍一步之遥,尊严像是脱落的青灰色鳞片,一片片落地经人践踏。杀胚应该更愿意恺撒给他一刀,使他在保有自我意识的状态下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恺撒偏不打算这么做。


而今他是立于王座上的皇,他拥有掌握他命运的权力。他要把这条龙待会加图索家去,让他恢复成那个目光清冷眉目如刀的模样,在他身边作陪度完余生,来作为他千次找寻求而不得的补偿。


“Ciao.”


 


 


8.


 


再见后还能重逢是件多巧的事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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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怎么又饿了一灯长明 转载了此文字
    看得很难过,哭了一下,语言风格上蛮原作味的…真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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